专访许纪霖：00后，被“绩优制”主宰的一代

编者按：

00后，五四新青年。

出生于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黄金10年，这一代，从生长环境到心理状态，都是新的。他们天生就知道平视这个世界；他们具备着更强的个人意识和精神追求；他们乐于为所爱买单。拒绝所有的标签，他们无法被定义，只能被叙述。

时代传媒集团推出专题“这届00后，能处”，一起来看看新时代的五四青年。

“青春才几年，疫情占三年。”近日，国内著名史学专家、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紫江学者许纪霖在参与一个播客交流中谈及疫情带来的烦恼，击中了这届00后的心坎。

伴随今年第一批00后大学生即将毕业，00后来不及恣意享受青春，便已经踉踉跄跄奔赴了下一站——职场。

00后即将成为“社会人”，他们身上有什么特质？当这些特质与职场发酵，将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00后们将会如何选择职业的起点？这些选择的背后，又有哪些深刻的历史文化原因在起作用？

近日，时代财经就上述问题专访了许纪霖教授。许纪霖致力于20世纪中国思想史和知识分子研究，其研究成果，特别是他提出的“新天下主义”，在国内外具有重要影响力。

近年来，许纪霖对90后、00后新一代年轻人的文化现象进行深刻的研究。为此，他注册B站成为up主，通过微信视频号直播演讲。

许纪霖认为，与70后、80后身上怀有理想主义不太相同，00后更多的是设立一个小目标。他们为了实现这个小目标而设计人生，许纪霖把这称之为“小目标式的生存”。

许纪霖进一步指出，塑造00后文化个性的是应试教育的强化和功利主义的人生观，而这背后则是整个社会近年来奉行的“绩优制”。

在许纪霖看来，“绩优制”与社会达尔文主义一脉相承，其弊端是使得00后很少去思考“失败者为什么失败？他们缺乏什么样的条件？是否对他们足够平等？”。

针对目前的考研考公热，许纪霖指出，这几年经济形势的不确定因素增多，在此背景下，人们总是在不确定的时代里面想寻找一种确定性。

不过许纪霖认为，对个人来说，这是理性的选择，但个人理性的总和未必是理性。这种集体的“不理性”与国家所追求创新的目标是相反的，当更多的人追求稳定，创新城市、创新国家则缺乏精神动力。

许纪霖对思想的流变有深刻的洞察，他指出，今天是大数据时代，00后习惯了通过短视频、图像去吸收资讯，这就带来了负面效应——逻辑思维能力与心灵感觉能力被“掏空”。

“大数据剥夺了人们的逻辑思维训练，而图像、短视频等快餐阅读则掏空了心灵的感觉能力。 ”许纪霖解释道。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紫江学者许纪霖

00后特点：小目标式生存

时代财经：许老师曾经说，佛系属于80后，而躺平是属于90后的特殊文化现象。作为后浪的90后、00后，是在1990年代之后的“世俗化”氛围中长大成人的。那么00后身上有哪些最不同于90后的特点？

许纪霖：在我的分析框架里，90后、00后属于同一代人，50后、60后是理想主义的一代， 70后80后是过渡的一代人，90后、00后是新一代人。

至于00后、90后之间差异，社会上有个说法叫“Z世代”，指的是1995年到2009年出生的这一代人，也就是说95年以前出生的人，即使属于90后还不算太典型。95年到09年这代人属于同一代人，今天的大学生和中学生基本上在这个范围里。

应试教育的强化和功利主义的人生观塑造了他们的文化个性。用马克斯・韦伯的话，工具理性是他们的思维特点，他们并不去关心70后、80后也就是他们父母这一代人还会思考某种理想。他们更多的是设立一个小目标，我称之为“小目标式的生存”。

他们为了实现这个小目标，设计人生该怎么样过，这就是这代人的功利主义人生。我并不想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只是说他们具有和上一代人不一样的特点，与他们父母这代人不一样特点。

应试教育在他们这代人更为强化，他们在中学时，就被“鸡娃”。“鸡娃”是过去几代人都没有的现象，应试教育使得中学乃至大学的竞争加剧，而竞争的加剧导致同学之间就是对手。这有点像去年奈飞（Netflix）播放的韩国电视剧《鱿鱼游戏》，人与他人之间的关系是你死我活。

时代财经：能举个例子吗？

许纪霖：过去人们总是觉得，考上A就不错了，但现在成绩是以绩点来算，考A还不行，还要看排名，要在前十、前五才是赢家，这是过去没有的。

今天无论在中学还是大学都强调业绩点，在这个情况下，同学之间就是对手。

我在大学任教多年，发现有个现象是这几年才发生的。比如说，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我通常会表扬一些学得比较好的同学，本想着奖励先进、激励后进。

但我发现现在不行，当我表扬了几个同学以后，就得罪了一大批同学，那些优秀的同学会被妒忌，有些没有被表扬的同学会觉得“他有这么好吗”，甚至还会出现有同学向我争论成绩“我为什么没有90分”？这是过去没有的，所以我现在只能采取不公布、不表扬，只是私下私信考得不错的同学，不希望他被孤立。

被绩优制主宰的一代

时代财经：00后即将步入社会，根据全国学联秘书处、中国青年报社与腾讯2018年联合发布的《00后画像报告》显示，89.4%的“00后”认为“成功靠奋斗”。调查结果显示：超过70%的被访者表示不赞同“在决定一个人成功与否的因素中，相比于运气和家庭条件等先天因素，个人努力起不到多大作用”的说法。请问什么样的社会现实促成他们有这样的认识？这一认识反映了00后的什么特点？

许纪霖：我怀疑他们抽样的是一些优秀的学生、精英学生，比如一流的中学、大学。这些精英的学生认为，“今天我的成就是个人努力的结果”，这是他们的普遍看法。

在一些无论是考试的失败者还是职场的失败者看来，他们不会这样认为。普遍听到他们抱怨的是“我命吧”“我缺乏什么条件”……他们不会认为是自己不够努力。所以我认为，抽样调查不是没有效，而是怀疑样本主要在精英学生里。

但换个角度看，调查结果也是很有意思的——今天普遍奉行优绩主义。全球都奉行一个人只要智商够高、够聪明，再加上后天的努力，就一定会成功。哈佛大学的网红教授迈克尔·桑德尔专门写过书《精英的傲慢》，批判这种绩优制，通过平等的竞争，分出优者和败者。

今天的精英大学的学生们、世界最顶尖企业的员工们，都是绩优制的成功者。

所谓00后的画像报告所描述的就是这么一批人，绩优制在精英学生里面普遍得到承认——“我成功是因为足够聪明、足够努力，你失败是因为你不够聪明，甚至失败恰恰是成功的一种反衬”。

时代财经：这种绩优制是怎么形成的？

许纪霖：今天我们看到的各种现象都和这个是有关系的，包括考试制度等各式各样的制度背后都是样一种逻辑，我称之为“社会达尔文主义2.0版”。

社会达尔文主义在晚清时进入中国，由严复在《天演论》引进。那时候主要是指，国家与国家之间竞争的法则，但今天除了国家与国家之间以外，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也承认这个法则。

比如说去年很轰动的衡水中学某个毕业生说“土猪拱白菜”言论也是这样的一种心理，农村的土猪去拱城市的白菜，想通过绩优制实现社会的向上流动。

今天这样一种规则下所形成的心理在00后的优秀学生里面非常普遍，他们很少去思考“失败者为什么失败？他们缺乏什么样的条件？是否对他们足够平等？”，这就是00后的特点。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更理性所以更追求稳定

时代财经：据去年11月公布，国家公务员招录考试报名人数已经连续13年超过100万，今年首次超过200万。不少00后毕业都选择考公，而且对公务员的青睐程度，比90后更甚。究竟如何看待00后的择业特点？

许纪霖：这几年全球经济形势的不确定因素增多，在此背景下，人们总是在不确定的时代里面想寻找一种确定性。

确定性首先意味着有一个安定、稳定的环境。现在创业的学生越来越少，因为创业意味着风险，收益和风险是成正比例的，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反过来亦然。

今天，大家首先求稳，所以才会出现深圳市中心的中学招老师，最后录取的是美国长春藤学校、北大清华毕业的博士生。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

对个人来说，这是理性的选择。但可悲的是，个人的理性总和未必是理性。

这种“不理性”与国家所追求创新的目标相反。当更多的人只求稳的话，创新城市、创新国家背后是缺乏精神动力的，这也是我比较忧虑的。

怎么创造一些条件，让那些最优秀的学生依然有种闯天下的欲望，能够给他们一种在尽可能的、某种确定性的保障，这也是政策需要思考的。

时代财经：许老师曾经概括“对国家未来满怀信心，对个人前途充满焦虑”是新一代年轻人的特点，是否可以理解为，考公务员结合了对国家稳定以及自身焦虑、渴望稳定的特点，因此备受青睐？

许纪霖：这也是我们观察到的普遍现象，从抽象意义上来说，00后对国家前途是充满信心的，但是对个人的前途充满了忧虑感。这和他们的生活感是有关，人都是在生活在现实中的，不是生活在抽象的观念里。

过去几年，这些00后，特别是城市的中产阶级以上家庭出生的人，并没有碰到太大的挫折，所以会有这两个几乎是矛盾的、平行的精神现象发生。

如果未来个人挫折感更强的话，恐怕想法就会改变。

时代财经：00后踏入社会，与90后相比，还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往一线城市去挤，还是回到家乡。这一社会变迁背后是人口流动以及城市发展在十年间发生极大的变化，这一变化又会如何塑造这一代人的特点？

许纪霖：现在很多人口数据发现，希望留在北上广深一流城市的人员比例在下降，到二三线城市，或者回到老家的人员比例在上升。这一现象的发生有好几个原因：

一是，今天有一些新一线城市，特别像成都、杭州这些城市的发展非常迅猛，他们所提供的各种条件都不比北上广深要差。

第二，一线城市现在的房价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北上广深的房价太高了，恐怕终其一生都很难买房。有一些二线城市则还是房价洼地，比如说长沙。

第三，大都市的风险在增加。过去人们以为大都市是抗风险的，都有这种幻觉：如果要出风险的话都是二三线城市。但最近有些人的想法变了，这会影响未来人的选择。

人们今天普遍求安稳，00后显然更求安稳，他们在选择回家还是去闯天下时，会选择风险更低的——回到二三线城市、回到老家，回到自己还多少有熟悉的人际网络里面。

这样的选择某种意义上说是理性，但我的看法是，00后每个同学个性是不一样的。有些同学想过岁月静好的生活，回到家乡、到二三线城市未尝不是理性的选择，因为买房的压力没这么大，在差不多的收入条件下，能获得的资源会更多。

但如果说一个人不愿意过岁月静好的日子，还想试试自己的天花板在哪里，或者说“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那么北上广深，包括还有一些新一线城市，依然是优先的选择，因为特别是年轻一代，我还是鼓励去闯一闯的，大不了再回老家。

不要还没闯，就已经躺平。

逻辑思维能力与心灵感觉能力被“掏空”

时代财经：你曾经指出，90后在接受资讯时已经习惯了网络信息的碎片化。而这样的接受资讯的形式在其知识结构的建构过程中导致碎片化，形成不了稳定的知识结构，这也是不少人感到焦虑和困惑的原因——无法在一个不确定的时代，获得相对确定的自我，获得安身立命的所在。这一时代特点与困境是否在00后身上也一脉相承？如何打破这一局限性？

许纪霖：90后、00后已经介入了互联网的新样态，也就是社交网络。对他们影响最大的是短视频，这和70后、80后不一样。

今天是大数据和图像的时代，所以对00后的理解，要注意大数据和图像的影响。前两天我看了北京陈嘉映教授在理想国的对谈，他谈了一些看法，我认为非常敏锐。

他说人的认识分为两种：一种叫理知，还有一种叫感知。过去学哲学都知道，人的认识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但今天大数据出现以后，人们的感受能力某种意义上和自己的理性能力脱钩了，只剩下抽象的理知，出现了“双向被掏空”的情况。

第一个“掏空”就是人的理性逻辑思维能力被掏空。今天是大数据时代，大数据不需要个人感觉，而是提供一串数据，然后得出一个结论，看起来很科学、很客观。

这就像我们去看病，无论看中医还是西医，医生都不必听患者诉说，而是马上开单去化验，把所有的检查都做一遍，从验血到CT，根据化验结果来判断是什么问题。医生好像是可以被机器人替代，因为他可以根据数据，不需要人的主观判断。

过去不管怎么说，人还是需要思考，通过思考的能力来判断事情。今天到了大数据时代，实现了所谓“人工智能”，个人已经不重要。这很大地影响了00后的思维，其理性的逻辑能力被掏空了。

第二个被掏空的就是心灵的感觉能力。今天00后接触的普遍是图像，各种各样的短视频，过去叫无图无真相，今天是无图像就无真相。人们按照自己的直观，就像回到了动物世界。动物有一种即视感，只看到直观的图示图像，然后做出本能的反应。

今天00后普遍看短视频，他们自身也被图像所摆布，心灵的感觉被“掏空”。

所以，这代00后在这样一个大数据和图像时代里，可以说很容易被操纵。他们个人的独立思考、感受能力早就被剥夺了。

时代财经：大数据不断给他们推送他们喜好的东西，就进入了“信息茧房”，不断的循环。

许纪霖：是的，今天各大社交媒体，头条、抖音、快手、小红书都是这样。

当你打开首页以后，呈现在你面前的资讯都按照你过去的阅读习惯想看的，这样最后形成了受众的单向思维，即他只在一个单一的思维里获得对世界的认知。“信息茧房”操纵了一个人的信息，就操纵了他的大脑，也操纵了他的心理。

从技术角度而言，这是一个商业化的方式。同时改变的是一代人的认知，所以人都成为70年代美国著名的哲学家马尔库塞所讲的“单面人”——人只有一面。今天的技术条件完全具备通过单向的、同质化的信息灌输，让你真正成为了“单面人”。

今天网络撕裂得厉害，同代人之间也有撕裂，不同人之间越来越固化，很难相信别人，因为他们自以为拥有真相，拥有最为真实的资讯，这也是被这种技术所摆布和控制的。

这个世界现在已经不仅是碎片化，而且变得多极化，而极与极之间信息是不流通的。即使有流通也马上会被赶出去，就像一个群聊突然来了一个不同意见的异类通常会被踢走，或者自己被气走。

人们越来越相信自己就是代表着世界，认为“我才握有真理、握有真相”，我们这群人才是正确。

长此以往，世界变成一口口相互隔膜、不相联系的枯井，都像“井底之蛙”那样，自以为掌握了整个世界。

不要过早“躺平”，相信“青春不可战胜”

时代财经：过去人们踏入社会，总会感叹“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许老师曾言，一代人自身的文化特点是被决定的，是被那个时代的文化所决定的。现在很多00后热衷于游戏、剧本杀和动漫，这些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虚拟空间与避风港。现如今00后要踏入社会，是否可能面临更深的落差？他们如何调整才能更好融入社会？

许纪霖：我想对即将踏入职场的00后说三句话。

第一句话，“不要有太高的期待”，因为太高的期待往往会带来太多的失望，所以首先是要活下去，给自己一个生存的空间。

第二句话，“不要过早的躺平”。所谓“躺平”就是“我认怂了”。 虽然这个时代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但依然还有一定的选择空间。如果你内心还有一些愿望的话，你可以没有更高的期待，但不可以放弃自己的初心。

可以把自己的初心看成是“在阴沟里仰望天空”。也许你第一份的职业不是你最满意的，但是你不要因此而苟活人世，过早躺平。你还要耐心等待机会，也就是说心中必须仰望天空，机会还是有可能出现。如果你自己不断挣扎，上下探索，就像马云说的，“梦想总是要有，万一它实现了”。

第三句话，“青春是不可战胜的”。今天踏入职场的00后，也不过22岁、23岁，现在很多学生都觉得自己老了。但如果你再过10年、20年，也许你会后悔说，“唉呀，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不尝试一把？”“为什么不努力？那个时候还有机会、还有可能”

孔夫子说“三十而立”，30岁以前人生都是不确定的，依赖于各种选择的机会。也就是说选择错了以后，你还是有纠正、重新起步的空间和资本。在这个意义上，我说青春是不可战胜的。

我小时候读过一本当时很红的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幕，主角保尔柯察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内心重复的一句话，“青春是不可战胜的”。青春力量让他重新活过来，让他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爱，找到了自己的岗位，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所在。

这种东西恐怕到50岁以后是不可能有的，“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就是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但在30岁以前还是有这样一种意志的力量——那种力量并不是客观存在，是要意识到才存在。

青春是一种自我意识，并不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只要你意识到这点以后，你才会激发起某种能量。